天青色,等煙雨(上)
一個前世今生的故事。
動筆寫這篇的時候,是因為某件令人有點喪的事件,
但現在已經不要緊了。
致樓誠尚好的青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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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
最近夜裡,譚宗明總會夢到同樣的夢。
他總是躺臥在一名青年的懷裡,強烈的逆光,教他無法看清那人的面容。
他低頭望著自己似乎正在哭泣,且用著壓抑而顫抖的聲線,聲聲輕喚著他……
──大哥。
溫熱的淚珠一顆顆,從他的頰畔滾落到自己的臉龐,他不知青年為何會那麼悲傷,但自己的心口也總會因著他的眼淚而揪成一團。他想安撫青年別再哭泣卻無能為力,只因自己全身上下竟沒有一處能聽從意志指揮,就像是個斷了線的人偶,動彈不得;可每當他試著想看清他的模樣,夢境便會隨著他睜眼的牽動而中斷甦醒。
02
好一陣子後,譚宗明還是將這個古怪的夢告訴了陳亦度──他的戀人,他的伴侶。
「你知道他是誰嗎?」
陳亦度答得平靜,但聽在譚宗明耳裡,語氣卻溫柔得有些令人生疼。
「我不知道。不過阿度……你這是吃醋了嗎?」
譚宗明指尖輕掃過陳亦度的鼻頭……
「如果他是來討上輩子的風流債,那我恐怕也是還不了了。」
──因為這輩子我已經有你了。
譚宗明眼帶笑意,嘴角漾著幸福的漣漪,陳亦度看得入神,卻沒疏忽打算趁隙作亂的手,他笑著攔住了他,煞有其事地將之握攏在手心。
「不管上輩子還是這輩子,你都有我。」
譚宗明聞言,心底滿是悸動,反手拉過陳亦度的指尖,愛憐地輕啄,願以自己最虔誠的吻,回應他無比真摯的愛。
03
儘管明誠與明樓仍負隅頑抗,並將自己的背後交付對方,但現下的局勢已是腹背受敵,彈盡援絕,明誠本欲為明樓擋下子彈,未料明樓卻在自己要衝出來的瞬間撲向了他。
子彈貫穿了明樓的左胸,明誠嚇傻了,他丟下了槍將明樓抱進懷中,他口中不斷喚著大哥、大哥,蓄不住的淚水只能不斷向下滴落。
明樓氣息已弱,用著最後的氣力撐起笑容……
『對不起阿誠……還是捨不得讓你先走,又要讓你……為我哭了。』
『你要、等我,別先亂跑,免得我到處找不到你。』
明樓才點頭又是一槍,命中了他的眉心;明誠還來不及悲傷,數發的亂槍便自失去明樓的背後紛來沓至,直至命絕。
陳亦度眉頭深鎖,輕撫著枕邊人的安詳睡臉,如果可以,他希望譚宗明永遠不要想起。
那是個太真實也太悲傷的夢。
或者應該說,那是他們共同擁有的曾經,只是他還保有那時的記憶,而譚宗明已不再記得。
他是陳亦度,也是明誠;而明樓的魂魄,已在譚宗明的記憶深處沉睡。
但這偌大的時空裡,他們還能找到彼此再次相愛,就算孤獨,他又有何不知足的呢。
04
陳亦度第一眼見到譚宗明,便知道他就是他朝思暮想、晝夜尋覓的那個人。
當時他正在巴黎專攻服裝設計,是裝飾藝術學院的高材生,彼時作為明誠,為了家國天下,他拋下自己最鍾愛的藝術,毅然投身於無光的殺戮戰場,而此生他終能為自己而活,更為了要與他再次相遇而活。
他常會沿著第一大學所在的左岸散步,盡情回味巴黎的老,感受巴黎的新,而這兒也是明樓當年的母校,巴黎大學。
巴黎畢竟有著太多的往事與回憶,僅只是呼吸著這裡的空氣,陳亦度都覺得,彷彿明樓下一刻就會出現在他眼前。
手風琴的餘韻飄盪,塞納河的浪漫依舊,陳亦度常想,自己要是出名了,這輩子的明樓是否就會找到他呢?
不過他還沒走到那一天,譚宗明便已來到了他的眼前。
那日他來到Stohrer買Baba au Rhum,那是款彷彿跌入萊姆酒中的濕潤蛋糕。他還記得在自己還不能喝酒的年紀,大哥竟騙他吃了好大一口,而好吃歸好吃,畢竟還是不勝酒力的少年,他便因著這暗藏心機的甜美蛋糕,而醉得搖搖晃晃。
多年後他們再次品嚐這款小點,明樓才坦承當初的自己別有居心,他其實就是想找個機會能偷偷吻他一次,儘管當時的詭計未能得逞,但明誠卻在得知真相之後,笑著遞上了一吻。
一如融化在彼此口中的,醉人的甜。
滿懷著對於明樓的思念,陳亦度每個月總要來Stohrer兩三次,而這天他甫推開店門,一名與明樓同個模子刻出來的男人,倏地竄入了他的眼簾。
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更無法將視線從他的身上移開。
男人在點心架前略顯困惑,正想請教店員,抬起頭,便與陳亦度四目相接。
這裡慕名而來的觀光客不少,卻鮮有東方面孔,男人見了他彷彿看到救星,用著流利的英語問他是哪裏人?能否以英語溝通?
陳亦度努力使聲音不致顫抖,他以英語答道自己是中國留學生,男人欣喜一笑,改以中文問他可有推薦的點心?
他的聲線與笑容也與他記憶中的明樓一模一樣。
即便毫無理由,但他知道他是明樓……他就是明樓!
翻騰的情緒已然在眼眶蓄積,陳亦度微微眨眼,淚水就這麼毫無預警地滾了出來。
『怎麼了?還好嗎?』
『我、我很好,只是、有點兒想家了。』
他趕緊向自己遞上了手帕,『不好意思啊……原本只是想請你幫我介紹一下這兒有什麼好吃的,沒想到害你難過了。』
他現在叫做譚宗明,在美國念書,這次來巴黎是為了短期的偕同研究。
為了賠罪,他約了他一道共進晚餐。
而陳亦度不知自己是失了魂,還是缺了的一塊終於找了回來,那晚他整個腦子都亂成了一片。
05
雖然譚宗明沒有上輩子的記憶,但明樓的一切彷彿早已銘刻在他的骨血裡。
像是他也喜歡Baba au Rhum,就連先吃掉上頭綴著莓果的鮮奶油,也和明樓一模一樣;他們都喜歡南法產的紅酒,因為日照充足,所以口感偏甜,明樓如是說,譚宗明亦如是說;譚宗明也是上海的世家子弟,晟煊集團的少東,同樣也愛濃油赤醬和黃魚煨麵,但因為自己筷子拿不好,只得像吃西餐一樣,總要拿叉子來捲麵條。
腦海裡不小心浮出明樓挾不著麵條的委屈模樣,陳亦度不經意地笑出了聲,譚宗明見狀非但不生氣,反倒問他心情是否好些了?
『不如你來我家,我做冰糖蜜蓮藕給你嚐嚐?』
『你怎麼知道我喜歡蜜蓮藕?』
陳亦度笑得神秘,他其實還知道他喜歡羅宋湯呢。
06
或許正是命中注定,譚宗明也正在第一大學做短期研究。
第一晚用完晚餐,他紳士地送他回家,並相約隔天由陳亦度擔任地陪,帶譚宗明在巴黎到處走走逛逛。
那幾天,他們走過協和廣場和凱旋門,更踏遍羅浮宮每個房間;回味完巴黎的古典,也沒放過龐畢度的大膽前衛。
記憶中的奧塞車站現在已是美術館,裡頭收藏的印象派畫作,一幕幕都是明樓與明誠曾經熟悉的日常即景;陳亦度記得勤工儉學的明誠,因緣際會還為藤田嗣治與夏卡爾遞過咖啡,當年尚在蒙馬特窮困潦倒的巴黎畫派,如今已在時光的淬鍊裡,化為現代藝術中最為浪漫與璀璨的一筆。
他們從巴黎北站漫步至聖心堂,俯瞰即將低垂的日暮,縱使譚宗明就在身邊,但無人能與之分享的歲月點滴,仍令陳亦度感到強烈的孤獨,一如巴黎北站別離的那夜。
似乎是察覺到那些深藏的酸楚,譚宗明與青年並肩而立,在他的身側淺聲低語:『這幾天讓你陪了我那麼久,你要是有想去的地方,換我陪你去?』
『真的?』
『真的。雖然咱們才認識不到一星期,但我譚宗明最重承諾,對你絕不說謊。』
譚宗明的視線,令陳亦度感受到一股再熟悉不過的暖意。
那是明樓心疼明誠時的眼神,格外熾熱,格外深情。
『謝謝你,譚大哥。』
『想好要去哪兒了嗎?』
『你能帶我進去第一大學的圖書館嗎?』
『圖書館?』圖書館有什麼好去的?
儘管譚宗明一臉疑惑,但陳亦度也只是再次頷首表示沒錯。
『好,那就一大圖書館。』
而面對陳亦度,譚宗明應允的笑裡,也早已是數不盡的寵溺。
(待續)